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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雨是极冷的。雨丝在空气中展开，为大地织上银色的巨网。
雨拍打在老街的芭蕉叶上，轻轻地作响，是秋雨的冷乐章。石板路盛开着一朵朵雨花，又转瞬即逝，仿佛从未前来，又从未离去。青苔在冷雨的浸透下，显得愈发得青郁。
我推着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在斜雨中奔跑，发尖垂下的水滴跌入眼眶，一阵刺痛。胶靴缀上泥点和水渍，在灰色的青石板上踏出清脆的节奏。雨水在衣服上晕染开，透出来白净的肤色，与白色衬衫，交相映成了一幅独特的水墨画，逐渐朦胧在这阴阴天里。
忽地，只觉脚下一空，身躯似挣扎雨中的小鸟，沉沉摔在青郁与灰戚相间的石板路上。我回首望着空洞的街头，芭蕉叶在秋雨风中兀自摇曳，斜纹织成的网从低空俯冲下来，为小小的弄堂挂上了掀不起的梦纱。
只有雨，也只有雨了，连那盆垂死的牡丹也被收进去了。
“轩哥儿！”一位瘦小的老者揭开迷蒙的纱帘，从灯火黯淡的弄堂口冲出，海蓝色的橡胶拖鞋溅飞了雨水，踩碎了石板路上的抹抹青郁。是二爷！我条件反射般地向后倾斜下身子。二爷右臂一把扛起湿透的我，左手拽着锈迹已被雨水濯去的自行车，回到了那弄堂。
多熟悉啊！弄堂口墙角那株墨绿的蕨草，霉痕斑驳的灰泥墙，还有已经磨得油光铮亮的竹椅。跨过漆皮剥落的门槛，是属于二爷的那间窄小瓦房。灰尘积压在那台三十年前的黑白电视上，按钮应该是不能再用了。木桌是二爷的儿子买的，但上次见那个男人，是他背着包裹，去读远地的大学。矮矮的木板床上用竹竿支起蚊帐。我静静坐在那张尚有余温的竹椅上。
二爷端着姜汤，摆在木桌上。我正伸手去拿，又被二爷酱紫的右臂挡下了，二爷干裂厚实的双唇间蹦出了几个字“烫的呀，莫要去拿，先凉凉。”热气蒸腾，在房梁间轻轻晕开，渐渐消散。“喝吧……”二爷龟裂的手掌捧起茶色的粗瓷碗，轻轻抵在我冰冷的薄唇上，我一点一点啧进淡黄色的姜汤，温温的，从喉间流淌着，将寒气从体内驱逐。
窗外银色的雨依旧下着，像墙角的蛛网，杂乱，杂乱。
我其实心里有愧。
二爷是很严格的。二爷当过几年兵，去越南打过仗。硝烟熏黑了他那双酱紫的双手，烟叶染黄了口中的好牙。他常常讲起那段往事。当时最激烈的老山战役打响了。一枚手榴弹从对面投过来，滚落在他身旁的电台旁，他没有躲进就在身边的猫耳洞，反跃过身，把手榴弹扔回对面的壕沟生活见识网wWw.0279.nEt，手榴弹在空中开出了巨大的烟花，手榴弹的弹片划伤了他的左脸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弹痕。
仗打完了，二爷被授予了二等功奖章。班里的人大多数当上了连长、营长，有人介绍二爷去教导连当连长，一个月还有七八十块工资拿。二爷最后还是拒绝了，背起了军绿色的包裹，背后是军营的大门和毛主席的画像。退役了，他又回乡下种地，娶妻生子，辛苦劳作，好像一个平凡的农民。从那时起，便把根扎在了这窄小的瓦房里。
他总是为些小事与我们几个小伙伴相争的，大概是些不该在弄堂里追跑，不应私摘四叔家的桃，当时实在是有够聒扰的。二爷总是与我们争得满面涨红，连下巴上的胡须也立了起来，活似绣像本里的关公，若是争不过，总要扬起手来像是要打，最后却也还是未打。一日，我不知何来了勇气，将所有的埋怨和不屑注入那个有着红蓝花纹的玻璃球，拼尽全力掷出，哪知不偏不倚，砸下了二爷发黄的门牙。“梆！”鲜血在二爷酱紫的手上显得异常刺眼。我拼命逃离了灯光昏暗的瓦房，逃离了二爷的弄堂，逃回了家，生怕那双留有血迹、龟裂的大手真的打了下来。
那天后，我再也没有回过二爷的弄堂，若是要经过，便找尽理由绕开。
我抬起头，望向二爷的脸。二爷老了，真的苍老了许多。他的脸庞更加黑了，削瘦了好多，勒满岁月的痕迹，有点像县上老杨树的树皮。发鬓从乌黑变得斑白，从前的长胡须如今也修成了又短又硬的胡渣，左脸颊上的伤疤变得更深了，也显得更加突兀。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真的老了许多。
“小细佬，这个还认得不？”
二爷抽出木桌的抽屉，发出了刺耳的声响。我一下就紧张了。这不是那颗弹珠吗。二爷为什么没扔掉它？为什么还留着？弹珠折射着银色的雨丝，在红蓝花纹的衬映下，显得十分精致。
安静，时间仿佛停住了，只留下银雨轻轻拍打着青石板的声音。
“二爷，您不讨厌我吗？”我击碎了安静，轻声嘟囔道。
又是安静，只是多了二爷的几声叹息。
“讨厌啊，小细佬。”
我心里一沉，虽然很难受，但好受多了。
突然，二爷把脸凑过来，用他下巴上又硬又密的胡渣摩挲着我的脸，好痒啊，但又有点舒服的感觉。
“但比起讨厌，我还是更欢喜你这小细佬。”
银雨拍打着老街芭蕉叶，奏响了秋的乐章，只是不再寒冷，令人胆寒，流露着一种秋独有的温柔。
二爷家的灯，从未如此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