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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的风挂起来了，夹带着刺骨的雪和凛冽，拍击在斑驳的青石砖上，为枯黄的青苔缀上点点凇沆，折射着千年的沧桑。
黄龙旗在被无情的风肆扯，高悬于阴沉的塞北天空，和狂风嘶吼。他的胡须和眉宇结上晶莹的冰花，白雾随着规律的缓缓叹息，从干裂的唇间吐露。他披着尚犹金黄的骑甲，胸口的护心甲擦得锃亮，映着王朝在春季播下的秧苗，夏暑绽放的牡丹，秋月下一樽清酒，还有冬雪里苍劲耸立的山脊。绣着龙纹的披肩上积了几片冰花，又被他胸中的、炽热的、汹涌奔流着的热血，化作了白气。
他忽猛地高呼：“善！甚善！嘉雪！呼和脱！呼和脱！取余御赐之文房来！”一名披着深蓝骑甲的军士从一只漆光惹眼的红木匣中捧出黄锦包裹的锦盒，他赶忙伸出文人特有的细指，捧着接下锦盒，两指轻轻拨开象牙搭扣，是一只上好的湖笔，正中央浮刻几粒金字“康熙皇帝御赐”，另一物便是高丽进贡的松烟墨，彩绘着白鹤、青云和赤日。他细细地研磨，墨色在澄澈的泉水中晕染开，一圈一圈，愈发得深邃，像深沉的黎明前黑夜，像他深沉悦动的眼。
若是在京城，必能引得一番震动。你若是上大栅栏或是前门街，总能听到茶馆中、戏院里、甚至是那花月之地，也传阅着他触人心弦的文字。年轻的皇帝也会准时从近臣手中得到他的诗稿，若是用膳时辰，也是要优先选送来以供御览的。
他提起笔来，正欲挥毫，忽地，时间停住了，风声雪声在空气里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裹着棉袄的孩子争玩拨浪鼓的笑声，是朱檐广厦下父母孤独的咳嗽声，是送行畿郊时皇上临行前轻声的哽咽。塞北的雪和苍翠的山峻逐渐融化在眼前，凝成一幅他无比熟悉，却又遥不可及的画卷：他卧在正烤着火的炕，批阅最后几本奏章，木柴在炕下噼哩啪啦地响着，好像不会厌倦，妻子正温柔地用温暖的臂弯，抱着熟睡的婴儿，哼唱着几曲儿歌。“矣，善矣。”他放下笔，轻呼着，妻子顿时投来严厉的眼神，他忙用手掩住了嘴角的笑。他轻轻抚着婴儿的头，对妻子细声说道：“吾子必为相，悬紫绶银印立高堂。”妻子也吻吻婴儿白嫩的脸颊，轻声答道：“如君夫之冀，必矣。”
京城的月一定比这塞北的月要圆，一定比塞北的月要亮，月光透过厚密的雪幕，映射在门前干瘠的砾石地上。是啊，那日的月比塞北飞雪中的月色要柔美得多，却多了三分凄凉，连月影中都带着泪光。“啊！啊！啊！”呐喊在空气中回荡、渲染，又凝铸成他焦虑万分的心。他在红纱帘外徘徊，离那轻薄的红纱帘只有几寸，连红纱也随着他急促的步伐和呼吸浮动。忽地，一个丫鬟猛地撞上他坚实的胸膛，丫鬟的手上、袖口上、花衣上，遍染着殷红的鲜血：“老爷！少爷！少夫人难产了！”白须满面的父亲用嘶哑的声音生活见识网wWw.0279.nEt呐喊道：“去！去找京师最好的接生婆！哪怕是太医也给老朽找来”他知道他不能走进西厢房，但他多想奔进，去握住妻子的手，哪怕能分担她一分痛苦。他轻轻攥紧拳掌，重重砸在漆色鲜艳的门框上。
几滴液珠滚落，在宣黄纸上晕染开，像花，无色的花，还带有温温的体温。
他放下笔，墨滴落在砚台里，波纹在小小一方砚台中浮荡、反折、碰撞，倒映着帐外的飞雪青山。他静静起身，木椅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艰难地迈开步伐，踱步到帐外。
尖刀似的狂风，刺骨凛然的飞雪，吹着，刮着，刺痛他。他的脸还未脱稚气，是二十几岁还充满着冲劲和激情的脸，在白雪的相衬下愈显得精神。他的眼里，却充斥着一种不相称，不符合他真实年纪的浑浊，他看到的太多了，他看到了那些他应该看的，他也看到了他不该看的。他看见朝堂上戴金珠红缨的御史辞正义严驳斥高在陛阶上的皇帝，老丞相在二更还批阅着字迹潦草的奏折，英勇善战的骑将斩下了尚流淌着污血的头颅。这王朝是何等繁华！但他也看到了奸笑着的私盐贩子塞给兵卒和知府的白银锭，朝会后市官鬻爵的佞臣用金银百币议价，太监在三更后私离宫阙出入青楼，吃得膘肥体胖的满族骑兵在中原圈占良田来建造猎场。
不久，关外飞报来了叛乱的消息，举朝沸腾，却没有一人站出来请缨，精明的大臣们都在等那个倒霉鬼，那个不自量力的家伙。他的腿不自觉地抖动，奋力想向前挪动。他忍住了，他知道请缨意味着什么。他一等侍卫的俸禄加上皇族和爵位的封邑，已经是寻常百姓所不可望及的，他的诗文誉满天下，门客弟子仰慕者趋之若鹜，谢礼更不需再题。但他受够了，他已经无法站在这乌烟瘴气的朝堂上，无法忍受与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站在一起了。他向前跨出一大步，他洪亮的嗓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朝堂上：“臣愿率军平叛！”众臣的议论停息了，取而代之的是轻声地讥笑、质疑。他眼神坚定，甚至溢出了杀气。皇帝的眼神呆滞了，话语堵满了喉腔，喉结上下浮动。“朕命卿率三千步军，一千骠骑营勘平叛乱！”
他眼里仿佛失去什么，只能知道取代它们的是忧郁、伤愁、惆怅，或许能有几分释然。
他身上的骑甲愈发得沉重，压得他喘不得气。
他的眼角溢出一粒泪珠，那样晶莹剔透，折射着如水的光芒。狂风吹刮着，沥去那粒泪珠，落在纯洁的雪中。他撒开腿去找，他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挖掘几尺厚的白雪，希望找回那粒泪珠，他哪知道，他的泪水和雪水融合在了一起，留在了王朝的北疆。
他轻轻吟出：“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他是纳兰性德，字容若。
一个才华横溢、命运多舛的词人，一个生不逢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