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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又到麦黄时

时间:2020-02-28 11:01:45 |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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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几天的最高温度都在36度以上,已经初识太阳的力量,空气里弥漫着太阳炙烤的温度,麦收就要来了。昨天去省城的路上,见到大片的麦田已经黄梢了,故乡的麦田应该也是一样。虽然,故乡,被称为“故乡”的那个村庄离我在的县城才不过几公里的路程,我已经很久没有去看望过它。劳动最光荣,麦子黄了,那么一年中最最光荣的时候也就要来到了。但,它在我的记忆里是一种不了言说的痛苦。现在已经好太多,大部分农活都交给了机械。

我已经快遗忘了那种劳累的煎熬的痛苦,太久没有在这样的季节里走进农田里去,走进麦田里去,走进骄阳里去。但那种劳累,生不如死是绝对的---无边无际毒辣辣的如火的骄阳,无边无际暴晒在太阳下没有遮挡的麦田,无边无际附着在空气里流窜着的无形的火苗,无边无际的麦毒。俯身在麦田里收割的人影在无形的热浪里恍惚漂浮,俯身的姿态像熟透的麦穗,永远不得抬头。人,每个个体,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无处躲藏,恨不得隐身到一棵小草的叶子的背面,而小草也都在骄阳下被抽去了精神,阉垂着头颅。我是一个丑陋的人,并不爱劳动,我笨手笨脚,劳动效率总是最低的,但也必须到地里去。劳动,也许像他们说的最光荣,但劳动的痛苦的滋味,却确实难以承受。而父母的教诲,就是远离这辛苦的劳作,到城市里去,到县城里去。也许在没有出过远门的父母眼里,县城就是城里,就是人间天堂,那里没有凉热,没有贫苦,没有饥饿。在我的心里,很久的时间里,劳动和光荣不搭界,在城里人面前谈劳作,都是一件羞耻的事情。每每念叨于此,我都深深感到羞愧。

不过,现在的我,远离了劳作多年,却想,我也要做一个爱劳动的人,将来老了,捯饬几分田地,日夜守护着它,瓜田李下。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恐怕会很艰难,那寂寞又该多么难熬。

人,都爱写田园,写田园里的日子,写田园里的月光,洒满的清辉,初夏的晚风消解着一天的暑气,月亮从东边的地里爬上来,从向东流淌的河里爬上来,照着寂静的大地,照着热闹的河水,可以安抚人的心灵。麦田,收割时候的麦田,在诗人的笔下,充满饱满而静谧的美。但大家还是都离开了田园,来到了城市里;如果有可能,还都往都市里钻。即使小县城,也扒了低矮的平房,建起高楼,寻找都市的气象,每天车再堵,行如蚂蚁爬,急得跳脚骂娘。即便如此,到乡野里飞一圈之后,还是要回到城市里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改变的,我已经习惯于将到城里来说成回来。而回,本来该是交给故乡的动词。

故乡里只剩下老弱病残,开始破败不堪,故乡的人也都变了秉性,骂那个阻碍大资本公司到我们村子里租地的人。父亲说,现在的土地连五百元都没有谁租种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对阻碍租地的人的恼怒,有些气急败坏。我见过太多美好的东西,在消亡的时候都变得颓败丑陋,继而狰狞凌厉。我不知道故乡是不是这样。故乡,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故乡。我不知道将来,如果我真的能够回归田园,还是否会有我的二亩薄田,一眼水井。

前几年建新农村,折腾几年,无疾而终。现在又在扒庄子,集中聚住。父亲说已经动员我们村子里的人到县城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居住,其实我们那村子离城里并不算太远,也就十来里路,离新建的一中更近,新修的水库就在我们村子的地头。去年还说省里批了,准备把我们村打造成旅游村,今年却变成了动员拆迁,人都走了还建什么旅游村?并且不是说故土难离是中国人的美德吗?建旅游村,就是看中了那个几十年前的大运动毁掉的庙台遗址呢?总理前几天还在电视上讲继续拆迁,旧貌总是要换新颜的。人也要一代代的变换,老去的终究没有希望,要像大便一样排泄掉。只是不知道我在被排泄掉之前,能不能满足我虚假的愿望,有个我自己的小小田园,安心寄身。

劳累是不是田园生活,我不清楚。也许我原来以为的要死要活的农活,在诗人眼里都是诗与歌也未可知。庸俗的人对世界的看法毕竟是庸俗的、悲观的、丑陋的,而不是美好生活见识网wWw.0279.nEt的。我努力希望自己能够做到享受挥汗如雨的快乐。我想当我衣食无忧时也许能够做到,可是诗人当时就衣食无忧了吗?这个世界有衣食无忧吗?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而这个世界不断地给我们创造着高地,让我们永远不会满足,从而心生惶恐,极力攀附。也许一直到老了,攀爬不动了,才会安心,只是到那时我不知道我又会离田园有多远,田园又怎样地变了脸,面目全非,我再也认不出来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人好惬意。不过想起我的童年,也曾烟雨迷蒙,篱笆墙在迷蒙的烟雨里郁黑,上面爬满开着紫色豌豆花的藤蔓,还会有蜜蜂蝴蝶在阳光下的花朵里飞,这些注定都不会再见到了。一切都是新的,钢筋水泥的,装潢了的,假的,结实的,冷冰冰的。篱笆墙没了,篱笆门没了,土墙没了,生着水锈的压水井和带着温度的压水井杆没了。据说今年会有新气象,湿地要建起来,湿地建起来也许是好的。但县领导也许只是随了政策的导向,想到的只是国家扶持资金。一切都是滚滚洪流,不可阻挡。君不见,原来临近县城的几千亩原始湿地都挖了填起来,搞了房地产开发,建了高楼,而今要在基本良田里建起湿地来了。但湿地建起来毕竟是好的。虽然好,却也不会再回到童年的好了。但我想在崭新的湿地里,用棉花柴偷偷插一段篱笆,种几株豌豆花,没有人去注意它,即使有人看到它,也不知道是谁的杰作。只是湿地里肯定不种棉花,找不到棉花柴。

故乡,破落了,没落了,沦陷了,变得狰狞。死亡都是如此,都会狰狞起来,不再有美感,但是希望新的美能诞生。可逝去的美不会再重现了,端着饭碗和菜碗蹲在村子的街道里吃饭的人一去不会回来了,乡村的天然的智者和大部分庸俗的人都不会回来了,他们都顺着流逝的河流远去了。他们在熙熙攘攘中,热闹着,说着闲话远去了,再也不会回来。黄泥墙,黄泥路,一群在饥饿中欢笑着沾满黄泥巴的土孩子也都不见了。故乡,除了是一个漫长生命旅途中的地标,再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们都挤进城里来,掩面做了一个隐身人。

也许我是一个伪田园爱好者,我从幼小的时候就不热爱劳动,甚至充满痛恨,它从来没有给予过我荣耀,也从来没有带给我多少快乐。薅集体麦田地里的草喂村集体养的猪,我从来没有将背篓装满过,没有那些快手们背着满满的一背篓时脸上生出来的得意与荣光;逮棉花田里的绿色的,紫色的,朱红色的棉铃虫,从瓶子里倒出来查数时我的棉铃虫也是少得那么可怜,毫无生气,将我的羞辱摆在众生面前,摆在众人众多的扭动着的大大小小的形色各异的棉铃虫面前。再劳累,幼年的我从来都没有充足地吃饱过白面馍,没有找到过用白面馍填饱我的肚腹的快感。而现在饱食终日,整天为担心三高发愁,整天看着鱼肉咽不下去发愁,整天为减掉丑陋的大腹便便的大肚腩发愁,整天为一嘴的酒肉的酸朽味道发愁。而现在我却说我爱田园,希望回到田园里去,我自己都笑了,我未曾属于田园,而这个往前狂奔的伟大时代,更不会奢侈到可以让田园属于我。当机械化即将彻底到来的时候,光荣的劳动也将要不再属于光荣的劳动人民。农民,一个曾经最大的群体,也是一个即将消失的群体,它现在已经只剩下老弱病残,像被打败的残兵败将。故乡将只用于缅怀,不再给诗人用来讴歌,和正在失去的依附于它的农民一样。

又到麦子黄时,但收割机还没来,昼夜不停的机械的轰鸣还没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暑气随着夜晚渐渐深沉,也慢慢消解。偶尔有布谷鸟叫了,声音响亮而孤独,穿越整个黑夜,在无边的麦田里游荡,在麦田里的梧桐树间游荡,在沉默着的村庄上方的星空里游荡。梦里也许会有烟雨中的豌豆花开,阳光下的蜜蜂嗡嗡飞来,蝴蝶翩翩。篱笆门开了,一位穿着老蓝布衫的老人站在门口慈祥地微笑,等着放学回家的学子。压水井的井杆充满温暖的温度,麦秸垛被一叉子一叉子挑起来,麦秸撒在孩子的欢笑声里。而这些孩童又将慢慢地在四季的烟雨空蒙里,风花雪月的日子里,大雪封门的岁月里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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